平措扎西(左)与其师傅嘎钦·阿顿(右)和西藏唐卡大师丹巴绕旦(中)在一起。
平措扎西(前排右二)参加自治区群艺馆举办的唐卡展后留影。
平措扎西绘制的唐卡。
傍晚,诺珍从家门口远眺,看见远处若隐若现在羊群里的牧童归来,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嘴角处露出一丝欣慰,她走向羊圈,将简易破损的木栅栏门提前打开,然后,返回屋内继续忙活儿。
那年,他6岁,正是令母亲诺珍焦急等待的乡野牧童。
小小的个头、却是家中老大的他,在这天,第一次承担起了放羊的任务。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于是,这样清早赶着羊群在母亲的目送下走出家门,傍晚顶着落日归来的平措扎西,在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的家乡日喀则谢通门县则许乡则许村度过了7个春秋,也是他全部的童年时光。
回忆往事,平措扎西说:“孩提时放羊很辛苦,却也是生命里最美好的一段岁月。”
13岁那年,少年平措扎西结束了他的牧童生涯,走出家乡。从此,他与藏族唐卡绘画艺术中影响最长久、波及地域最广、传播能力最强大的勉唐绘画艺术结缘,成为追随其中的画师之一。而今,正值中年的平措扎西已是其中的佼佼者。
因缘使然,他走向勉唐绘画艺术的殿堂
公元15世纪初,山南洛扎勉唐地方,一位名叫顿珠嘉措的男子在与妻子的一次不睦后,索性离家出走。传说,当顿珠嘉措经过羊卓雍错岗巴拉山口时,捡到了一支画笔。
也许是命运使然,他从此地直奔日喀则昂仁地方,拜当时藏地最负盛名的吉乌岗派画师朵瓦·扎西杰布门下。历经数载与师傅和同门师兄弟的寒窗苦修后,天赋异禀、悟性与耐力兼具的顿珠嘉措,终于得到了师傅那句肯定的话:“你出师了,可以自谋生路。”
出师后,顿珠嘉措来到日喀则。彼时,格鲁派在西藏四大寺庙之一的扎什伦布寺刚刚在日喀则新建,在唐卡绘画技艺领域已经小有名气的顿珠嘉措在扎什伦布寺创始人一世达赖喇嘛根敦珠巴的盛邀下,为该寺各大殿进行壁画创作。如今,扎什伦布寺措钦大殿里仍可见其绘制的壁画,只是,这是这位传奇大师现今留存于世的唯一大型壁画。
扎什伦布寺的壁画创作完成后,顿珠嘉措在藏地声名鹊起。他的绘画风格既承自朵瓦·扎西杰布,又融入了自己思考后创新的内容。因他来自洛扎勉唐地方,人们尊称他为勉拉·顿珠嘉措,由他所创立的画派被冠以勉唐画派。后世称,该派绘画艺术以广大信众喜闻乐见的风格面貌表现出了伟大的人民性。它的出现使藏传佛教艺术在15世纪到17世纪印度、尼泊尔画风的结束,同时标志着具有本土特色的藏族绘画样式的形成。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在朵瓦·扎西杰布门下,出现了藏地绘画技艺的两位开派大师:勉唐派勉拉·顿珠嘉措大师,与其同门师兄弟青孜派大师贡嘎岗堆·青孜切莫。虽然两位同时代出现的绘画大师都师从朵瓦·扎西杰布,同属一个根源,却又从明汉艺术中吸收营养,融入各自创新的内容,分散成两支。
数百年后的今天,青孜画派传承岌岌可危。而同一时代发展而来的勉唐画派已经成为西藏绘画史中最重要、规模最大、追随画师最多的艺术流派。
因开派大师勉拉·顿珠嘉措崛起于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在那里他培养了众多僧俗弟子,从此,勉唐画派从日喀则大地开枝散叶,成为这一流派最正根正源的传袭基地。
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谢通门则许地方的牧羊少年平措扎西得以在叔叔的引荐下,初次走出牧家,来到扎什伦布寺,加入该寺历经几百年的勉唐绘画艺术的传承队伍。
往事随风,却非如烟般消散。对45岁的平措扎西来说,往事,仍历历在目。13岁,正当少年英姿。远在日喀则工作的叔叔回乡探亲,见整日放牧羊群的平措扎西,心生怜爱。便劝说其父母亲,孩子一直这么放羊可惜了,应该去日喀则学习一项技能,将来有出息了也好减轻家里的负担。“叔叔的话父母亲听进去了,母亲开始为我准备衣服和一些吃的。作为家里的老大,我把放羊的‘乌多’交给了小我几岁的弟弟。几天后,便随叔叔第一次出了远门。”
历经十年,他用坚持打磨一段难忘岁月
对于懵懂少年平措扎西来说,第一次远走他乡,让他兴奋。可随着则许的山山水水渐行渐远,他又莫名的伤感。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怎样的命运。在忐忑又复杂的心情下,他跟着叔叔走向心中向往的日喀则。
那个年月,西藏的交通还不发达,尤其是偏远县乡。位于日喀则市西北部、雅鲁藏布江北岸的谢通门县,距离日喀则市83公里。而平措扎西的家乡则许村则坐落于谢通门县西北方向200多公里以外。
平措扎西说,那时,他们从家乡出发去谢通门县需要骑马。他记不清到底是骑了几天的马,然后坐车从谢通门县往日喀则赶。他依稀记得那是一段寒冷与颠簸交织的路程。
到达日喀则叔叔家后没几天,叔叔便为平措扎西寻好了“前途”。他被送到扎什伦布寺勉唐画派传承人嘎钦·阿顿前,正式成为其俗家弟子中的一员。
从前,在放羊间隙小憩时,在山沟的岩石上画出内心斑斓世界的少年平措扎西,就这样在嘎钦·阿顿门下,从藏族唐卡绘画技艺最基础的勾线开始学起。
无论何时回忆这段往事,都将是一场难忘岁月。他说:“因为唐卡技艺学习的过程,需要安住内心,需要像僧侣般苦修历练。每天大部分时间需盘腿坐于画布前,要学会轻轻地呼吸,慢慢地思考,整个人的状态是处于安静的。”
此时的嘎钦·阿顿大师因勉唐绘画技艺在卫藏大地闻名遐迩,捧着哈达前来拜师的僧俗弟子众多,而老师傅则秉持藏族传统文化精神,从不拒绝来者,一律免费教授。在同一批学画弟子中,生性开朗的平措扎西颇得师傅的喜爱。很多时候,他的习作也会被老师拿来向其他学员当模板讲解。
“比起其他师兄弟,我的话也多些,提问或回答都比别人快些。”平措扎西笑着说道。
“十年时间,我在师傅嘎钦·阿顿啦左右研习唐卡技艺,从描摹、理论知识到唐卡工艺流程等等,日子过得缓慢而紧凑。”他说。
大概师从嘎钦·阿顿大师习画3年后,有一天,师傅将平措扎西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说:“你的基础绘画技艺不错,也有一定的悟性。但文化水平太低,这使得你在这行既走不远,也难以走下去。所以,你当务之急是要补好文化历史课。”
于是,在嘎钦·阿顿大师的举荐下,平措扎西有幸成为当时扎什伦布寺高僧洛桑顿珠的学徒,专门学习藏族历史宗教文化等知识。
为了合理安排学习时间,16岁的平措扎西每日清晨天不亮就到高僧洛桑顿珠的僧舍学习2至3小时,吃过早餐,再跟随嘎钦·阿顿继续习画。
除此,他把所有可以利用的午休和晚休时间全部交给了文化课。这样刻苦钻研、废寝忘食的日子,平措扎西整整坚持了7年。
那些年月,平措扎西和其他僧俗学员也有幸跟随嘎钦·阿顿老师一起到过很多寺院,为老师傅打下手、画边角或当助手,就像是一场又一场的观摩实践绘制壁画的课程。
十年磨一剑。23岁那年的某一天,嘎钦·阿顿跟他说:“你出师了。你在继续精进和修习的过程中可以自己带徒弟。”
也在那时,嘎钦·阿顿让平措扎西带着一些仍在习画的徒弟前往部分寺院修复或完成新的壁画任务,有时老师傅随行,有时就让他独当一面。“老师对我的信任,让我丝毫不敢怠慢每一次任务。”平措扎西说。
大师远去,他在坚守与淡定中修得德艺双馨
平措扎西总说自己是幸运儿。在那个刚刚好的年代遇到了藏族唐卡界最有名望的大师之一嘎钦·阿顿和高僧洛桑顿珠。他庆幸自己成为传承藏族传统文化者的一员。
被称为“嘎钦”,是扎什伦布寺中精通格鲁派必修的五部佛典,经过辩论考试的格西。能够倾其一生,做到“嘎钦”的人并不多。
出师后的平措扎西有幸与嘎钦·阿顿老师一起参与了十世班禅灵塔主殿内的壁画创作;参与了谢通门县扎西格培寺恢复重建;参与了由嘎钦·阿顿主持的扎什伦布寺密乘僧院等的壁画绘制工作。
同时,在嘎钦·阿顿封笔近十年进入耄耋年岁后,由平措扎西等几位徒弟带着更年轻的学徒,相继完成了扎什伦布寺密宗院的壁画任务及夏孜扎仓和推萨林扎仓两个辩经扎仓的壁画任务。
在2016年至2017年的两年时间内,作为师傅的平措扎西带徒完成了历世班禅拉萨行宫雪林多吉颇章的壁画任务。
至今,平措扎西在西藏的七个市地及青海玉树、果洛等地近20个寺庙完成壁画绘制和修复工作。独自完成近9千幅唐卡绘制。
在德艺双重标准的认同下,未满30岁时,平措扎西便已获得扎什伦布寺认定的“钦莫瓦”名号,即扎什伦布寺大画师。与他一起获此殊荣的还有一僧一俗两位唐卡绘画技艺的传承人。
2017年4月,平措扎西的恩师、西藏唐卡大师嘎钦·阿顿在日喀则逝世,享年84岁。对于徒弟平措扎西而言,这是一个划时代的结束。他说:“大师已远。作为后辈的我们唯有将老师的谆谆教导铭记于心,才能回报其恩情。”
他说,这是一个繁荣昌盛的时代,也是一个纷繁复杂的时代。他常常怀念嘎钦·阿顿在世时那些苦口婆心的教导:唐卡绘画者的一生,一定要修心修德,不能贪图钱财。作为一名唐卡画师,最重要的就是要培养精湛的技艺,更要具备高尚的品德。
如今的平措扎西拥有日喀则市级非遗传承人、自治区政协委员、日喀则市政协常务委员等多个职务。他说,一个民族要想立足于世,最终要靠文化支撑,要靠文化的传承与发展。
平措扎西说,在党中央关心关怀和自治区的高度重视下,当下是西藏文化发展最好的时期,西藏唐卡业面临大好环境。作为一名传统技艺的传承者,他认为,不管时代如何变迁,唐卡的首要之义仍是宗教上的礼佛与供奉,其次才是唐卡艺人的谋生手段。
“从前的唐卡技艺学徒基本与寺院僧人的苦修相似。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保持内心淡定,要学会坚守。这听着简单,却成为现在这个社会人们最难做到的一件事。”平措扎西说。
这些年,很多年轻小伙来投奔平措扎西学唐卡,但没两年,就又干别的来钱快的营生去了。他说:“半途而废,这是很可惜的,人们更多的时候只顾着眼前,却忘记放眼未来。”
他说,在国家政策和环境都这么好的氛围下,无论作为承载信仰的宗教供养,还是作为艺术品的西藏唐卡,都迎来了最好的时机。“如果坚守一份技艺,同时淡定地对待这瞬息万变的世界,总有一天,你会迎来属于自己的春天。同时,这份坚守与淡定一定会对民族文化发展有贡献。”
采访平措扎西时记者能感受到他心中对未来西藏唐卡业的传承与发展的一丝隐忧。他说,纵观现阶段西藏唐卡业的发展,其传承队伍的技艺水平参差不齐,很多加入其中的人只是看到了唐卡作为工艺品和宗教供养的商机,却无法像过去世代传承者般安住内心,不能用时间打磨技艺,学了几笔就跃跃欲试,对西藏唐卡整体发展带来了一定的危害。同时,让一些不法商贩钻了空子,一些劣质唐卡滥竽充数,以西藏唐卡名义卖到内地甚至国外,最终损毁的是西藏唐卡的名誉……
30多年前,牧羊少年平措扎西走出他的牧家,离别他心爱的羊群,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时,除了记得父母和叔叔对于他未来能够生活更好的希冀外,可能从未想过要为民族文化作出怎样的贡献。而今,正值壮年,平措扎西想得更多的是关于西藏唐卡行业的未来。关于文化、关于传承,他有了比任何时候更多的思考。他说:“如果有唐卡爱好者愿意来学,我愿意像我的老师一样倾囊传授。只要你能够在坚守与保持淡定中精进技艺,修心修德,将来必会生活无忧,而且对民族文化传承能作一番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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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措扎西艺术成就
1996年,为扎什伦布寺绘制完成了“燃灯节”期间用于展佛的“宗喀八十像”;1997年,重修色拉寺“藏巴”僧院时,绘制了内容为“阿底侠尊者传”“四大金刚”等壁画;1998年,那曲索县夏扎寺大经堂殿内的壁画绘制;至今,担任扎什伦布寺等藏地多个寺院的壁画主画师;2005年,赴青海玉树衮萨强巴林寺,执笔完成该寺大经堂内壁画染色及绘制“大威德怖畏金刚”“宗喀八十”等美妙绝伦的壁画;2009年,负责完成拉萨小昭寺住持阿钦仁波切旨意的大型唐卡7幅、那塘寺宗喀八十像以及萨迦寺“欢喜金刚”;同年,赴四川里塘寺执笔完成“千手观音”等多幅唐卡。
其唐卡作品《绿度母》获得由锦绣中华·中国织绣精品大展组委会颁发的创作金奖,本人获得由青海省玉树州治多县贡萨寺民管会颁发的“藏传佛教绘画大师”荣誉称号,同时锻制唐卡作品《绿度母》在杭州被评为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展金奖。作为自治区评定的二级唐卡画师,2018年,平措扎西被聘请为中国国际唐卡艺术节专家委员会成员,被评为西藏美协常务理事、日喀则非遗文化遗产专家。目前,他在日喀则开办了传统“勉唐派”唐卡艺术发展中心。其绘制的多幅唐卡作品被中国国家博物馆等多个单位永久收藏,多幅唐卡作品先后在北京、上海、山东、深圳、拉萨等地及澳大利亚、加拿大等国举办展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