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送别的哈达挂在我的胸前时,我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工作生活了三年的阿里。
三年并不漫长,三年也不短暂。三年前的七月进藏时,天依然是今天这样蓝,云依然是今天这样白,酥油茶依然是今天这样清香,白哈达依然是今天这样飘逸,但我的心情却和来时大不一样。
看着援友们忙着整理行囊,拍照留念,给家人电话汇报归期,我的心头顿时涌起一袭无边的孤寂。如旧宅搬往新家的不舍,似上学离别母亲的难过。
这不是我每次头疼欲裂时盼着离开的地方吗?这不是我彻夜难眠苦熬等待天亮的地方吗?怎么在真正将要离开的时候,竟是如此的亲近?如此的眷恋?
透过宿舍的窗户,我看到雪山还是那样巍峨,蓝天还是那样洁净,那飘逸神秘的白云依然喜欢变换着千姿万态。眼前的一切把我带入了一个浮想联翩的梦境,这懵懂的梦境幻化出我三年援藏工作生活的一幅幅图景。
这图景里,有我来援藏之前对西藏的那份神秘,有我被确定为援藏干部之后对西藏的那份向往,有我进藏途中高原反应难受时对西藏的那份敬畏,有我援藏期间工作生活的点点滴滴。那是一个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一张张朴实的笑脸,那些人,那些事,那湖泊,那群山,始终印在我的脑海,闪现在我的眼前。即使有一天,时光褪去了红妆,我也不会忘记和大家在一起的一切一切。
这图景如同昨天,这图景似在眼前,这图景里饱含着我三年的苦辣酸甜。
二
一缕云从眼前飞过,我的脑海顿时被一片片纯洁的白挤占。
这是机场接机时的白哈达?这是欢迎仪式上的白哈达?这是领奖台上的白哈达?这是去藏族同胞家做客敬献我的白哈达?每一次躬身接受洁白哈达的那一刻,那一簇簇纯白耀透了我的眼眸,直达心底。这是三百多万西藏人民的祝福,更是他们沉甸甸的希望和期许。自从这一条条哈达挂在脖子上,我的人被牵到了阿里,我的心被拴在了阿里。
在这个“世界屋脊的屋脊”,我体验过“生命禁区”的艰辛,经历过与死亡擦肩的危险,经受过边境民族地区工作的考验,感受到了藏族人民的忠厚和淳朴。在这个漫长而又短暂的三年里,我学到了知识,磨炼了毅力,收获了真情,见证了民族团结的力量和希望。
当适应了阿里的气候,熟悉了阿里的环境,了解了当地的风情,我便喜欢上了这块神奇广袤的土地。喜欢它的神秘,喜欢它的大气,哪怕是它的遥远、它的闭塞、它的艰苦和不易,我都喜欢得将要窒息。
在这里,虽然没有“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迷蒙、“渭城朝雨浥轻尘”的清新,也没有“山外青山楼外楼”的兴盛、“桨声灯影连十里”的繁华,但这里有“野云万里无城郭”的粗犷、“北风吹雁雪纷纷”的苍茫,也更有“纵酒山南千日醉”的洒脱、“牛羊散漫落日下”的惬意。
一群棕头鸥从窗前的狮泉河飞过,我的思绪又一次受到触动。扶贫村上的土包房、福利院里的孤儿们、门士小学的孩子们又浮现在我的眼前。萨嘎绽开那憨实的笑脸目送我走得越来越远,米诺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感谢,小旦曾迫不及待拿着彩笔涂鸦给我看,门士乡的学生争先恐后给我说着写给习爷爷的心里话。想到这里,我的内心感到无比欣慰。
三
让我想得最多的,留恋最深的,是我对口援助的地区外贸公司。
清晨,我迎着朝阳跨过狮泉河,踏上转经桥,看白云出岫、雾迷远山,拨动转经筒,把一天的梦想揭开。傍晚,我身披晚霞从狮泉河上的转经桥返回,看鸟雀归巢、日落西去,把一天的工作生活细细盘算。
不知不觉,我已走到外贸公司的大门口。已是下班时候,单位厂院在落日的余晖下显得空空荡荡,犹如我此时的心情一样。
作为公司的一名副总经理,在这家集畜产品购销、羊绒制品销售,具备边境贸易资质的的综合性国有企业中,我深知自己肩上责任重大。但阿里粗犷豪放的怀抱让我的援藏初心情怀满满、力量满满,我用尽全身心力融入阿里,和当地的干部职工躬耕雪域,致力于企业最温馨的成长。看到公司一次次化解危急、稳步发展,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
转悠在这个熟悉的院子里,我突然有种被遗弃的悲凉。是“却望并州是故乡”的日久生情?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痴情不改?我不得而知。一个人静静环顾院子,我清晰的想起独自前往甘南荒郊野岭的诺乐工厂为企业发展寻求真经的那份勇气,想起带着石琼、卓玛辗转石家庄、西安、成都、云南跑市场、谈合作的那份艰辛,想起带着妈妈一边看病一边考察羊绒市场谈合作、考察市场、草拟合同的那份执着,想起和次多主席深入牧民家调研收购畜产品,和石珍维稳值班促膝长谈,和西洛、尼平参加藏博会做宣传、促销售,和公司阿佳琼姆们做游戏、庆三八的那份欢喜。
在我离开单位的时候,值班室的灯亮了,我似乎又看到了曾经和大家一起加班加点干工作的场景。那是走村串户收羊毛的奔波,是大包小包装羊绒的忙乱,是点灯熬油出方案的专注,是没明没夜抓党建的心劲。在这些场景中,我远远的看到了自己。
四
徜徉在狮泉河畔,如同行走在天上人间。
楼房耸于河畔,廊桥横于河面。河道两岸的商铺酒店连缀成一个灯的海洋。千朵竟放的灯,万盏盛开的灯,无数枚数不清升上天空、倒映水中的灯织成一个天上人间的奇幻夜景。行走在高原盛夏的微微凉风里,我不禁感慨:人之悲哀,是因为时光不会倒流;人之可爱,只因为我们在流逝的岁月中可以成长。
在不远处的滨河文化长廊,我隐约看见一群身影。我知道,那是阿里地区2018年考评交流工作组给我留下的印象。透过红柳花丛,我看见自己正带领着区内外领导在两岸景观造型前走走停停,向他们娓娓讲述这座藏西中心城市的由来,讲述阿里的山水、生态、文化和发展成果。那洋洋洒洒的六千字讲解词,在氧气充足的内地,专注的理解加之想象发挥提前两天准备也可以做到心里有底。而在海拔4500米的高原,经常是大脑一片空白,说了上句想不起下句。想到这里,我的耳边再次回响起自己汇报工作的声音,响起领导们对阿里发展变化和对我讲解肯定的声音。
伫立在灯火通明、霓虹闪烁的西桥头,我看到了光和影的和谐统一。在这里,山与水完美结合,星与灯融为一体,别致、朦胧、古老、现代,充溢着藏西秘境的独特韵味。在这美轮美奂的意境中,我仿佛又看到了我的援藏兄弟姐妹在河边走廊散步的身影。雪域高原常年寒冷缺氧,散步便成为这里唯一一种对人们身体不会造成伤害的运动,而且只有在短暂的暖季才可出门。所以,我们想家的时候,工作无助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出来沿河走走。我想,多年以后当我们眺望天边的风景时,一定会记起狮泉河边红柳绿荫下的这条步道。
五
坐落于西桥头的地区人民医院在夜幕下庄重而神秘,看着“阿里地区人民医院”这几个醒目的大字,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刚来阿里住院的那一个星期。
那是和现在一样的盛夏季节,风清气爽,牛羊遍野。因为浓厚的西藏情结,刚到高原,我就奔波于博物馆了解历史,忙碌于图书馆学习藏语,加之淋雨一不小心竟感冒升级成了肺水肿,最后住进了医院。在那一刻,我才知道什么是“生命禁区”,在高原这个严峻的考官面前,我才知道身体的虚弱、生命的脆弱和自己的渺小。
短短三年,腿疼、胃疼和几次晕厥让我不得不对原本不以为然的高原反应心存敬畏。我在高度重视海拔气候给身体带来的伤害的同时,也对工作生活在这里的干部职工群众无比敬佩。他们有的来自全国各地,有的从小生长在这里,他们一个个舍小家、顾大家,克服高寒缺氧的气候环境,长期坚守在这里。他们中有的因为痛风发作一百米都难以行走,有的因为操劳过度心梗猝死再也没醒过来,有的因为肺水肿给日后健康留下了诸多隐患,有的因为长期野外工作紫外线强晒患上了严重的皮肤病,有的因为飞行期间屡次气流强颠簸一辈子不敢再坐飞机……就在眼前这个医院,每年不知要送走多少因高原病夺走生命的人群。现在,国家实行对口援藏工作政策,以“组团式”医疗援助让这个原本不如内地县级医院医疗水平的地级医院有了今天的“三乙”标准。也正是这个“组团式”医疗援藏队伍,使多少藏族群众摆脱死神、走向了健康。看着眼前的医院,我内心由衷地敬仰我的医疗援藏兄弟姐妹。
六
作为精神高地,离开阿里之前,我一定要来看一眼狮泉河烈士陵园。
看着这些烈士忠魂,我想告诉他们未曾看到的幸福生活,想听听他们当年来不及诉说的愿望。驻足瞻仰纪念碑,烈士陵园内红柳苍翠、荒草萋萋,一尊尊沉寂的墓碑鳞次栉比。肃立在英雄们面前,我好像看到了先遣连部队在雪地上爬滚,在戈壁上行走,在地窝子中取暖。也仿佛听到先遣路上奔跑的马儿和骆驼在月光下低声啜泣,扎麻茫保奔溃回旋的风留下阵阵嘶吼,还有战友们在各种高原反应折磨下的死亡呻吟。
戈壁狂风不止,遍体鳞伤的誓言就不死。为了后人的幸福时代,这些离去的英雄没有留下不舍,没有留下怀念,他们用结实的脊梁为我们铸就了一座巨大的丰碑,为我们挡住和平年代雪域高原的冰天严寒和烈日骄阳。抚摸一个个烈士墓碑,在这内地盛夏的时节,我莫名的向往洁白的雪花轻拍我的肩膀,抚去我的泪痕,用银装素裹装饰着这座陵园,用丝丝清凉慰藉着烈日下这一个个崇高的灵魂。
“一个人爱的最高境界是爱别人,一个共产党员爱的最高境界是爱人民”。孔书记,您坐在那里,站在那里,大步走在那里,用和蔼的目光向我致意,近在咫尺。您的余温仍在五千米雪域留存,您的衬衣、毛衣、军大衣,依依不舍地在纪念馆里等着您。您用过的笔记本墨迹未干,字里行间还浸透着您名言语录的墨香。茫茫雪域,您走过多长的路,有谁能为您标注完整?有谁能为您计算清楚?在阿里,我无数次迫不及待想沿着您当年的路出发,不知能否遇到风尘仆仆早出晚归的您?再回首,您好像在拐角处重生,像一盏明灯,点亮了春华秋实,点亮了明月清风,点亮了从聊城到阿里的一路征程。
看着孔书记的音容笑貌,想起他的丰功伟绩,我感受到了这个援藏干部代表的伟大,认识到了自己微不足道的渺小。走出烈士陵园好一段路,我的眼前依旧还闪现着孔繁森书记的身影。
七
借调是短暂的,记忆是永恒的。
走进这个熟悉的办公楼,在噶尔县借调工作一年的情景便在我眼前浮现。在这个地区所在地的县里,我负责着“四讲四爱”主题教育实践活动的工作。一次次文件起草,一回回主题宣讲,一趟趟基层采访,让我和噶尔县的干部增进了友谊,和噶尔县的群众拉近了关系,也使我对这里的干部群众多了一份了解和敬仰。
在这里,我看到了县、乡、村干部缺氧不缺精神、艰苦不怕吃苦的闯劲,看到了全县各项事业蒸蒸日上的景象。高宝军书记的横溢才华和干事魄力,张小平书记的敬业精神和高尚品质,齐喜军县长的工作韧劲和阅读习惯,姬海彦书记的协调能力和写作水平,以及噶尔县上的每一位援藏干部,我都历历在目、心生敬意。
正是有了陕西、河北两省对口援助阿里的杰出贡献,才有了这个边陲小镇短短几十年跨越上千年的历史巨变。如今,走在狮泉河城区,街头上车水马龙、商贾如云,公园内花红草绿、泉涌乐飞,公路边柳树摇曳、杨树叶翠,小区里楼房栉比、窗明几净。漫步城市郊区,生态园内菜绿花黄、瓜果甜香,村镇上街宽路畅、牛肥羊壮,一派繁荣景象,像是一颗“从天而降”的明珠镶嵌在茫茫戈壁上。
从格桑路到北京路,从文化路到陕西路,我独自一个人行走,重新把这座小城细细打量。大街上随处可见身着军装笔直如松的军人、身披红色衣服手摇转经筒的喇嘛、全身带满蜜蜡和绿松石的藏族姑娘、头戴花帽热情奔放的新疆男子,以及打扮靓丽的川妹子和头系红绳的康巴汉子......我轻轻从他们身边走过,默默感受着藏西风情与现代气息的交融,最后一次重温这座移民新城混合开放、兼容并包的美。我想,任何一座城市在崛起的历程里,都有不得不挣脱的苦、痛与泪,也有甜到心窝的喜、乐与笑,而当碾碎了揉进前进的步伐里,一切就都值得记载。对于狮泉河的变化,我们庆幸,我们不仅是见证者,更是建设者。
八
一辆熟悉的越野车从我身边开过,车里的欢声笑语渐行渐远,我突然又一次想起和同事们一起下乡的日子。
在90公里外的典角村二组,我最牵挂的还是嘎玛次仁老人,他也是我的第一个采访对象。他以一个党员的名义,以一个家族的名义在“生命禁区”寂寞守边二十年,用一个家族的小人物演绎了半个世纪的大故事。至今,我还清楚的记得上次离开老人时,80多岁的嘎玛次仁拉着我的手,指着胸前闪耀的党徽说:“我还想去守边巡逻,只是身体不行了,眼睛看不清了。”阿里的苦,守边的难,嘎玛次仁比谁都清楚。我好像又站在了中印边境飘扬的五星红旗下,典角示范村整齐精致的藏式民居与雪山下印控克什米尔地区简陋的村居形成了鲜明对比,使人不由感叹祖国强大才是对国家公民最大的保障。而这种安全感与自豪感又是多少像嘎玛次仁和边防军人这样的守边人在“生命禁区”爬冰卧雪、昼巡夜伏换来的。
无数个下乡途中,我和同事们迎着戈壁飞沙一天又一天,踏过荒漠碎石一遍又一遍。方圆17000多平方公里有时每天近500公里连续一周沿着森格藏布和噶尔藏布在跑,晴雨变换、干燥缺氧、物质匮乏、路途难测,一切都越来越正常!三年援藏生涯就这样满足了我在西藏的诗和远方。我看插遍藏族千家万户的经幡随风摇曳,想着神秘的六字真言喃喃自语。高山峡谷上,看到藏族同胞风雨无阻走上迢迢朝圣路,使我以一种文化感悟与西藏的森林高山、湖泊峡谷、民俗宗教构成了宁静的往还,以一种情感交流与西藏的干部职工、牧民百姓、寺庙僧尼构成了深挚的交融,这也是三年多来我每天都能迎接西藏高原新一轮朝阳,努力超越自我的奥秘所在。
九
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天色渐晚,暮色苍穹下燕尾山的影子巍峨厚重、苍凉孤单。遥望远山,我仿佛看见一盏酥油灯在山顶经年长燃,温暖陪伴着每一个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
三年前的7月,我们只知道这里格桑花开、牛羊遍地,我们只知道冈仁波齐的神圣和玛旁雍错的壮阔。可我们不知道海拔四五千米的彻夜难眠、头痛欲裂,不知道冬季的高原除了刺骨的冷还有每天早晨止不住的鼻血。
三年后的7月,那些曾经浓得化不开的乡愁散了,那些上愧父母、下愧儿女的惆怅淡了。因为,我们有藏族同胞关爱着,有援藏责任激励着,有藏区工作充实着。
和皑皑雪山作别,曾经攀爬的脚印在那千山之上;和蓝天白云作别,那里依旧升腾着执着刚毅的梦想;和玛旁雍错、拉昂错、扎日南木错作别,把曾经的乡愁带走把欢乐留下就够;和扎西啦卓玛啦作别,见不到你们的日子我的心就空空如也!
回到宿舍,我觉得满房的清冷,一墙壁孤影。窗外,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无数张藏族群众的笑脸。天上的星星亮了,好像孤儿院的孩子给我眨着眼睛。
怅望茫茫暗夜,静听汩汩流水。我看到了依门盼归的母亲,看到了可敬可爱的煤矿工人,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藏族同胞的面孔。拉上窗帘、熄灭房灯,我把这三年来所有的记忆储藏在今夜的梦里。
责任编辑:黄亚军